博斯普鲁斯

跟母亲坐在划艇上,博斯普鲁斯的山丘色彩在我看来并非某种外光的折射。据我看来,屋顶、梧桐和紫荆、海鸥迅速拍动的翅膀、船库半塌的墙——全都闪耀着某种由内发出的微弱光芒。即便在最热的时候,穷人家的孩子们从岸边跃入海中,此地的阳光也不完全驾驭景观。夏日傍晚,当染红的天空与黑色神秘的博斯普鲁斯连在一起时,海水飞溅的浪花,拖在划过其中的船只后头。但紧邻浪花的海面却是风平浪静,其色彩有别于莫奈的莲花池那般变化万千,起伏不定。

1960 年代中期我读罗伯特学院时,花了不少时间站在从贝希克塔斯到萨瑞伊尔的公共汽车的拥挤走道上,眺望亚洲那岸的山丘,看着如神秘之海熠熠闪耀的博斯普鲁斯随日出变换颜色。雾气笼罩的春日傍晚,城里的树叶一动也不动。无风无声的夏夜,一个人独自走在凌晨时分的博斯普鲁斯海岸,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漫步于阿金提布努附近,就在阿尔那乌特寇伊另一边的岬角,或走到阿席扬墓园底下的灯塔,有那么一刻你会听见呼啸的激流声,惴惴不安地注意到似乎从天而降的晶莹白浪,于是不得不像从前的希萨尔和现在的我一样,怀疑博斯普鲁斯也有灵魂。

观看柏树、山谷里的森林、无人照管的空别墅以及外壳生锈的破旧船只,观看——只有毕生在这些海岸度过的人才看得见的——船只和雅骊别墅在博斯普鲁斯谱成的诗句,抛开历史的恩怨,如孩子般尽情享受,期望多知道这个世界,多去了解——一个五十岁作家逐渐了解这种狼狈的挣扎叫做喜悦。每当我发现自己谈论博斯普鲁斯和伊斯坦布尔暗街的美与诗意,内心便有个声音告诫我切莫夸大,此种倾向可能出于我不愿承认自己的生活缺少美。如果我把我的城市看作美丽而迷人,那么我的生活必也如此。许多早期作家在书写伊斯坦布尔时往往养成这种习惯——在他们歌诵城市之美,用他们的故事迷惑我的同时,我却想起他们已不住在他们描述的地方,反而偏爱伊斯坦布尔西化后舒适的现代化设施。我从这些前辈那里得知,只有不再住那里的人有权对伊斯坦布尔的美大加颂扬,而且不无内疚:因为一个以城市的废墟与忧伤为题的作家,永远意识到幽灵般的光投射在他的生命之上。沉浸于城市与博斯普鲁斯之美,就等于想起自己的悲惨生活和往昔的风光两者差距甚远。

帕慕克在面对自己的城市的时候总是矫情又深情得一塌糊涂。我从没有任何时刻比此时更向往这片狭长的海域,同十三世纪站在博斯普鲁斯西岸的天主教徒一般,想着过了这里,便是一片新的世界。

It was a cold september, before the indian summ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