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京赶考零

好长时间,中国的人都相信唐朝是这个国家最强盛的时候,不出意外的是,唐朝人也颇为自豪这点。不管是那会所谓的文人们吹牛的口气,还是站在长安的酒楼上一眼看去这个城市的欣欣向荣的气氛,都是证据。

而欣欣向荣的不只是长安。许多人一辈子没有见过长安高十数丈的城门,抑或是天子巡行时候喧闹非凡的鼓乐队,这并不妨碍他们享受这个时代的繁荣与自信。江南的苏杭之外有着无数这样的小村子,这些村子里有着无数这样的人。 江南的路是或窄或宽或直或弯的水,三五相连便割出来一块块的田地,人都挤在河流汇集的地方,水稻长满了成块土地的中央与边缘。村落无非人烟,大大小小的村落被水稻田隔得很开,所以多年之后依然可见邻村亦不相往来的上古遗风。可是每个村子里边都是很活跃,上百户的人家在没事时频繁地往来,私塾里边讲算术的先生把这个现象成为“商”,而寸地就是方圆百里商最高的村子。先生提到这一点时强调,“商高者易为商,而此商非彼商也”。大概就是说寸地是这个地方最有希望成为长安那种大城的村子了。不管怎么样,这里终究没有出来过后面一种“商”,几乎所有人都老老实实耕地,然后管教各家的孩子去私塾上学。本来只有前者是第一要务,直到这一任的大唐皇帝上任,上头改了政策。皇帝觉得朝廷里边整天都是那几张老脸实在是过于死气沉沉,何况好不容易挂掉一张,立马又替补上来挂掉那张脸的儿子侄子之流,这实在是不符合这个国家改革腾飞的形象。皇帝觉得游戏要大家一起玩,于是开始满天下地找读书的人。

于是在无数像寸地这样的村子,私塾一下子变得比网吧还火。那会的网吧里面只有一台台叫“聊机”的木头的机械,网吧与网吧之间用拉在半空中的绳子连起来。然后去网吧的人用自己那台聊机拉动绳子,另一个网吧的某台聊机便能够收到。时间长了以后拉绳子的节奏演变成了一门语言,掌握了这个技术的人能用绳子告诉对面的人他要找谁,然后对面奔去田边把那人喊来。两人互相拉绳子聊天,这个叫网上聊天。网吧充分拓展了人们对于外村人的想象,通过聊天人们互道性别年龄等等,当然姓名是没有意义的。每个人在绳子上都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形象,而这些形象中有人扮演沉鱼落雁,有人扮演貌比潘安。于是聊天成了一件刺激而富有激情的事,尤其是你面对的人在你想来就是这样一个沉鱼落雁、貌比潘安时。如果有大家公认的好女子,村子里边的壮丁便疯狂地冲进网吧去,年富力强者占据聊机,众目睽睽之下拉绳子联系所谓窈窕淑女。

不过现在私塾成了适龄儿童甚至青少年不得不去的地方。在每个庄稼人扛着锄头去田里的清晨,下至五六岁,上至十五六岁的声音开始跟着先生叫唤“视远惟明,听德惟聪”。许多平时游手好闲、作郁郁不得志状的人摇身一变成了知识分子。那个提出“商”的算术老师就是村子里唯一一个号称去过苏州城进修的学者,回村后学无所用、食不果腹之下突蒙政策大改,得以授学于众人,晨必北叩圣上,感激涕零之后方敢起身。不幸的是,这群一时拼凑起来的“学生”很快对先生们失去了兴趣,他们怀念在被晒得软软的泥土上光着脚奔跑,或是在凉快的河水里不穿裤衩游戏。在十五六岁的“高年级”带领下,私塾爆发了大规模的翘课。面对后者的愈演愈烈,不少本来冒牌上阵的先生开始学着把课堂跟往学生之所向,后来甚至产生了诸如水中摔跤、以孔孟之道指导捉蟹等乡村主义特色课程,一时大受追捧。当然也有怒斥冒牌者“静言庸违,象恭滔天”,继而宣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老夫子们,他们带着他们的四书五经坚守在传道授业的岗位上,有课则上,没课则撰文诸如“劝读”、“论嬉游于经典之大害”者张贴于村口大杆之上。每每收工农人闻之,当晚必归而斥责儿女,次晨必听课者众,三两日后方偃旗息鼓,以待新文张贴。幸运的是,一个广泛的群体里边总是不乏各种奇葩个体。比如几个跟老夫子们颇为意趣相投者,不必其父威逼利诱,每日准时到书塾,大读礼、易、尚书,然后饶有兴趣听老夫子大骂心智不坚之同道。这些人在老夫子的文章里被称为“支社稷于既倾,书生之秀,揽狂澜于既倒,栋梁之才”。于是村子里人取了前两句里的字,称呼他们支书。支书们大多披了不合体型的农服以代长衫,衫内缝袋数口,藏书数本。衫常年不换,书常年无新,头发用水抹得整整齐齐。一脸稚气而开口老成。见人必眯眼视之,以手摸下巴作拈须状。寒暄必以同道、学友相称。争论必争相翻查衣内经典数本,找到一句看不懂的便摇头晃脑吟出,若对方亦不懂则大为得意。

好多年以前,寸地就是这样。好多年以前,李白就是这样一个支书。